當我再次回到盛城，是在一個明媚的三月的早晨。盛城，這個屬于北方的城市，還在冬天的尾巴里昏昏欲睡，陽光并沒有三年前我記憶中的那樣刺眼，路旁光禿禿的樹的枝丫突兀地鼓起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綠球，里面的樹葉像發(fā)育遲緩的孩子一樣才開始懂得生長。
三年前的三月，我?guī)е芰艿那楦袕倪@里倉惶逃離，三年后的今天，因為同樣的理由，我又回到這里。我的愛和恨，像天使和魔鬼一樣，來回撕扯，使我在遠方的異地，一刻也無法平靜，但，最終我還是要回來的，這里有我念念不忘的愛人和息息相通的朋友。
這里有我的根，盡管這寂寥的北方小城如此平靜，可，當我離開它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如此依戀它，我可以設法忘記那些給我疼痛的人們，也可不再纏綿別人給我的愛，可我卻無法擺脫盛城帶給我的思念，它包含了我人生中所有長長短短的段落，它給了我淚水，給我歡笑，給我愛一個人的能力。
2}
我是多么幸福啊。
如果哪一天，那個滿世界尋找幸福的國王走到我面前，問我，你幸福嗎？我一定會很滿足地回答：幸福。
是的，我的幸�？梢愿嬖V憂郁的國王，可以昭告天下，我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個幸福的女孩，并不是因為我擁有揮霍不盡的財富，而是，我擁有了小葳——那個與我息息相通的女孩。
小葳是我的師專同學，早在以前，她還是我的中學同學，小學同學，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時時刻刻在一起，從不曾分離過。
在師專的校園里，我們手拉手不知疲倦地走過校園里大大小小的角落，我們密不可分，無話不說，我們像連體的嬰兒般認為缺失對方自己也無法生存。
在淡淡橘色的黃昏里，校園里年輕的戀人們彼此偎依，而我和小葳，經(jīng)常夾雜在他們之中，像戀人一樣親密地摟抱著對方，穿過校園里過路人注視的目光。旁邊的學生經(jīng)常詫異地看著我們這對奇怪的人，我們總會聽到他們在背后小聲說：“看，這就是中文系的那對同性戀。”
同性戀，多么美好的詞語啊，我和小葳彼此以依戀對方，甚至彼此迷戀。
我們會把對方打扮得很漂亮，我們經(jīng)常穿著同樣款式的玫瑰紅的連衣裙，走在那群深藍色校服中間，我們是不可分離的盛開著的雙生花。
在我的眼中，小葳有著美麗的極致，她有一雙冰水一樣透亮的眼睛，有雪白纖細的手指。
課間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去學校的琴房里，她彈琴給我聽，那時，十九歲的我們都迷戀克萊德曼，迷戀肖邦，看著她的細長的手指在黑白鍵上流淌出優(yōu)美的旋律，我經(jīng)常會覺得她像個仙女。
十九歲的我們揮霍著剛剛來到的詩一般的青春。
放學的時候，我們遲遲不肯回家，我們并肩坐在寬闊的操場的邊緣，看著對面橘紅色的夕陽從教學樓的頂上一點點往下墜，我們感覺那個太陽的一生就要結(jié)束了，明天的另一個太陽又是一張新的面孔。當溫柔的風從白楊樹中間穿過的時候，樹葉嘩啦啦地響，它們掛在樹梢上像風鈴一樣地左右搖擺，有的葉子搖搖晃晃地掉下來，在空中優(yōu)雅嫻靜的舞蹈。
我們用畫筆記錄我們美妙的青春，像梵高一樣，我們喜歡在畫板上用濃艷明亮的色彩一層又一層地涂抹我們看到的世界。我們經(jīng)常用明晃晃的黃創(chuàng)造我們肆無忌憚的青春，用油亮亮的綠創(chuàng)造我們枝繁葉茂的成長，在我們的眼前，世界上的一切都像是油彩，鮮艷，跳躍，活潑。
小葳有時會問我：“靚靚，我真害怕我們有一天會分開呢。”
我說：“怎么可能呢？我這么喜歡你，怎么可能讓你離開我呢？”
“可是，靚靚，如果以后我們各自有自己喜歡的男孩子怎么辦？”
“那我們就找對雙胞胎兄弟喜歡好了，一個嫁給哥哥，另一個嫁給弟弟。”我說。
小葳聽到我堅定不移的誓言，緊緊擁抱著我，像是擁抱著自己相濡以沫的愛人。
3}
和小葳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生動的段落，即便如此，我的憂傷仍是比我的快樂多，那是因為在這之后，我遇到了天一。天一的出現(xiàn)，讓我驟然發(fā)覺，我是喜歡男孩子的，除了小葳之外，我也可以對一個男孩子付出我的愛。
在那個寒冷的冬天里，我的心情及其煩躁，小葳患了嚴重的感冒，整日躺在寢室里，我一邊照顧她，一邊上課，替她抄筆記。
有一次，我抱著一摞零亂的教科書去階梯教室上課，正上樓梯的時候，有個瘦高的男生正對著我順著樓梯向下走，他一臉明媚的神情，像玻璃窗外斜射進來的九點鐘的陽光，那么又活力，我的眼前被他整個燦爛的臉孔照亮了，我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他微笑地看著我，從我身邊靜靜的走開。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學校舉行的英語演講比賽的領獎儀式上，我喜滋滋地拿了個優(yōu)秀獎，那個英語系叫天一的男生毫無爭議地以自己的實力奪得了一等獎，領獎的時候，他站在我的旁邊。
他微笑著對我說：“你講得棒極了。”我看著他的被舞臺上的鎂光燈照得有些蒼白的臉，仍然覺得很英俊，像快樂王子精致的雕像。
“你是中文系的吧？”他問我。
我點點頭。
“你叫靚，對吧？我在校報上看過你的文章，寫的真好。”
他說到這里就停止了，因為司儀小姐示意我們該退場了，臺下響起一片掌聲，我沉浸在自己的喜悅里。
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在校報和各種雜志上發(fā)表文章了，我經(jīng)常拿著領取稿費的通知單游走在校園的每條小路上，我希望校園里每個見到我的人都認識我——我想，我終究會成為一名女作家。
我經(jīng)常會拿著剛剛發(fā)表的文字給天一看，給他讀我排列出來的傷感或激烈的文字，待我讀完，天一總是撫摸著我光滑的頭發(fā)，開心地說：“我是多么喜歡你啊，我的小女作家。”
一天下午，小葳在琴房里彈琴給我聽，這時天一走過來。
天一站在小葳背后，看著她坐在鋼琴前裊裊婷婷的瘦小的背影。
小葳回過頭，笑著對天一說：“你真是英俊啊”
天一走過去，靦腆地笑著：“你彈鋼琴的樣子才美呢，像個真正的鋼琴家。”
我拉過天一的手“：走啊，我們?nèi)コ员苛埽≥�，你去嗎�?rdquo;
小葳搖了搖頭：“讓我再練會兒琴，你們先走吧。”
我無語，跟隨著我的小愛人走出琴房，把我的小姐妹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琴房里。
天一的出現(xiàn)離間了我和小葳的距離，也許，小葳正試圖忍受并適應這種漸漸拉開的距離，她有時也會酸溜溜地對我說：“靚靚，不要總對天一那么好啊，不然我會受不了的，也許我會把他從你身邊搶走噢。”
我說：“我也愛你啊，小葳，我會一直喜歡你，你是我最親密的姐妹，我怎么舍得丟棄你呢.。”
有時，我真恨自己的貪心，貪心得想要把所有的愛都聚集到自己身邊，像一個貪財?shù)母晃�，想要堆積很多財富，卻不曾想到自己最終會被財富淹沒。
4}
2003年7月，我們一起畢業(yè)。
小葳和天一在同一所中學里教音樂和英語，而我，因為受不了朝九晚五的工作的束縛，一直呆在家里，一邊給自己喜歡的雜志社和網(wǎng)站投稿，一邊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機會。
小葳經(jīng)常對我說：“靚靚，你知道天一在學校里干得多出色嗎？領導經(jīng)常夸他呢。”
“靚靚，天一今天的公開課講得棒極了，教導主任要把他的課推倒市里參加骨干教師優(yōu)質(zhì)課比賽呢。”
“靚靚，天一他…”
我總是這樣，從最好的朋友嘴里聽到他夸獎我男朋友的語句，看到我的好朋友臉上流露出的欽佩和興奮，我總是懷疑，是我了解天一多一些呢還是小葳了解他更多一些。
當北方小城剛剛進入秋天的時候，我終于盼來了我二十四歲的生日。
二十四歲，一個生命如花綻放的年齡。但，對于我，一個將要過二十四歲生日的女孩來說，只希望那一天和自己心愛的人看一場纏綿悱惻的電影，然后，挽著他的胳膊在冷絲絲的天氣里散散步，足以。
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獨自去天一學校的單身宿舍，只是想告訴他，我只想看電影，不要再費心準備什么別的禮物了，別的，我什么都不需要。
九月份的天氣有點冷啊，我穿著有大朵紅玫瑰盛開的棉布裙子，小跑著去找天一，我多么希望自己像變戲法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給他一個驚喜。玫瑰在裙子的褶皺里不斷地變換著它的各種姿態(tài)。
還好，天一的宿舍里亮著燈，可是，當我走到他門口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屋里不只是他一個人，還有小葳。
小葳低聲對他說著些什么，然后，我聽到天一大聲的笑，小葳拉起天一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手心里來回比劃，天一湊頭去看，一副很陶醉的樣子，然后，天一張開雙臂面對著小葳。
他們將要擁抱了。
多么尷尬的一幕。我的親密無間的小姐妹和我相依相守的愛人正在戀愛。
那么，我呢？那個站在門外陰影里的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轉(zhuǎn)過身，一個勁兒地往外跑，顧不得長裙的羈絆，聽不到冷冷的風在我耳邊呼嘯的聲音，只是跑，試圖用跑來忘卻剛才看到的那令人尷尬的一幕。
我該怎么辦呢？
我是不是應該痛恨小葳，她不知不覺間竟搶走了我喜歡的男孩，她是故意的么？我還是應該更加痛恨天一，恨他對愛情的不忠，在兩個要好的姐妹間來回徘徊？
可，我又是如此愛他們，像依賴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樣依賴他們。無論多么心痛，我又怎能拋棄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可是，無論愛也好，恨也罷。
我只能選擇逃離。
第二天，我對媽媽說，我要去南方的一個小城，那里的雜志社讓我過去負責一個欄目的編輯。
早晨八點，我離開了這座已經(jīng)沒有位置容下我的北方城市。
5}
在南方陌生的城市里，我仍然沒有工作，在自己租住的房間里，寫些自己喜歡的文字，我沒有朋友，但我從未感到過孤單，因為我的心里有愛。
我仍念念不忘那個從上幼兒園起就和我手拉手，發(fā)誓永遠不會分離的小姐妹，我想念她，即使在遙遠的南方城市，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
我也想念他，那個我第一眼便愛上的英俊的男生。
沒有眼睛，我眼前總是一片漆黑，我看不到用油彩涂抹的活潑，跳躍的世界。
失去了耳朵，我的四周總是死一般的靜寂，我聽不到風呼嘯的聲音，聽不到小葳和天一對我的呼喚。
因此，三年后的歸來，是注定的。
6}
回到盛城的第二天，我見到了小葳，小葳站在學校門口，依然是透亮的眼睛，瘦小的身體，我們彼此擁抱。
小葳眼圈發(fā)紅，兇巴巴地問：“靚靚，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連一句話都不留給我？你知道我有多么著急嗎？我去過南方的城市，卻無法找到你，我是多么想你啊，你卻這么狠心，你為什么離開？為什么？”
我無語。
小葳的臉色發(fā)白，嘴唇抖動著：“為什么？”
“我只是希望你們幸福，小葳。”
“你說什么呢？靚靚，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是，你知道嗎，天一找你找的多辛苦，他在你走的前一天晚上還在和我興奮地策劃著為你過生日的事情，他說他要為你訂做一個大大雪白的天使，張開翅膀可以飛翔的那種，我就告訴他可以在翅膀上寫上藝術變體的漂亮文字，可是，第二天，我們?nèi)フ夷愕臅r候，你卻突然失蹤了，天一想瘋子一樣滿世界到處找你。”
“可是，我前一天去找他的時候，我看到你們在一起很開心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們彼此喜歡呢。”
“怎么可能呢？我只是很佩服他的出色，怎么會喜歡他呢？再說，我的靚靚喜歡的男孩子我怎么可以喜歡呢？天一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都那么愛你，你怎么可能這樣對待他呢？”
“可是，我以為你們是相愛的。”
小葳緊緊地抱著我：“傻孩子，我不知我為什么會給你這樣錯誤的信息，可，我們以后再也不要彼此誤會了。你不知道嗎？我們是不可分離的雙生花，失去一個，另一個也不會覺得快樂。”
我無法解釋我當時復雜的心情，我只是抓著小葳的胳膊，無聲的哭泣。
小葳，我是多么愧疚啊，因為我的敏感，讓你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兩個朋友，可，我又是多么感激上蒼，感激上蒼讓我知道我的朋友和我的愛人始終如一地那么愛我。
7}
從開始到現(xiàn)在，小葳和天一從未背離過對我的愛。
從開始到現(xiàn)在，只有我像個反應遲鈍的傻瓜，用三年的時間才慢慢懂得這愛對我是多么重要。
8}
回到盛城的第三天，我又離開了它。
我要回到我的南方小城。小葳說，天一因為找不到我，所以辭去了工作，用了一年的時間準備，考取了云城g大學的英語系的研究生，他仍然在那里，希望可以找到我。
我要把我的愛人找回來，我多么希望他可以原諒我——這個反應遲鈍的傻孩子。
當然，我還會再回來。
小葳，天一和靚靚，以后永遠不會分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