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抱著剛剛從圖書城選來的漫畫夾在擁擠的人群里,一齊奔向那道看似沒有盡頭的地鐵口。她就那樣貿(mào)然的出現(xiàn)在了五陽的世界里。她站在他的面前,白色的旅游鞋,鼻間還閃著剛剛帶來的雨珠。像一顆青澀的蘋果,那樣專著的看他。 她說你長得真好看,她說你的歌真好聽,她說我叫穗穗,他說我叫五陽,他說做我女朋友吧!他們相愛了,在那個黃葉落盡的秋天。
五陽背著吉他,牽著穗穗的手,他們在每一個人潮洶涌的地鐵口唱歌。五陽的聲音深沉悲傷。他唱歌的時候,總是低著頭讓額前的發(fā)擋住他的眼睛。穗穗背著她的小小的背包,就那樣迷戀的看他,從每一個晌午到黃昏。他們用唱歌的錢租來廉價的房子,房子陰暗潮濕,穗穗在墻上貼滿海報。她說,五陽,總有一天,你的海報也會像這樣鋪天蓋地的。五陽抱著穗穗,他低頭看她的臉,她的眼那么清澈,眼中裝滿了他的倒影。他說,穗穗,我會讓你幸福的。
穗穗從公交車上下來,她看見五陽干凈美好的臉龐。他提著她愛吃的零食站在站牌下面微笑。她擁抱他,把頭埋進(jìn)他溫實的懷里,她覺得幸福像一只球一樣被她捧在了懷里。
穗穗離開了學(xué)校,她愛五陽,她將自己大三的學(xué)費給了五陽。他們搬到了一套明朗的房子里,五陽不再出去唱歌了。他說他要安心的在家里創(chuàng)作。
小小的房子漸漸擁擠起來,每天五陽都會約來一幫他的朋友。他們喝酒劃拳,他們叫穗穗嫂子。穗穗每天在菜市里討價還價,然后回來洗衣做飯,她覺得她不再是女孩了,她是五陽徹底的女人。
卡上的數(shù)字終于還是變成了零,屋子里干凈得有些徹底。五陽坐在床頭,一聲不吭的抽煙,眉間的憂郁像濃墨般無法散開。
穗穗,讓你爸媽寄點錢來吧!他終于抬起頭來,看她,鼓足了勇氣。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五陽?
恩,他還是猛烈的吸煙。
穗穗抱著他的頭,她垂下臉,他的發(fā),枯黃,在陽光下無精打采的閃耀。她愛的男人,現(xiàn)在在受苦,她要幫他,她心疼他痛苦的模樣。
當(dāng)她把錢交到他的手上時,她看見他的眼中閃著淚光,他瘋狂的吻她,幾乎把她揉碎在他的懷中。他說,我愛你,穗穗,我發(fā)誓我這輩子都只愛你。
第二天,冷清了很久的屋子又變得喧鬧起來。那些消失很久的朋友又回來了。他們激動的叫囂,他們說嫂子,來敬你一杯。他們把五陽的吉他彈得震天響,那些糟雜的聲音像一把利刃一樣刺進(jìn)了穗穗的胸口,她看著躺在地上不醒人事的五陽,忽然覺得一切都遙遠(yuǎn)起來。
五陽醒來的時候,陽光透過那半截窗戶映在穗穗的背上,她蹲在地上用抹布一寸一寸的擦著地板。清瘦的臉頰,不知什么時候,穗穗及耳的短發(fā)竟然長到了腰間。五陽爬到她的身邊,他捧著她的臉說,對不起,穗穗!
那一晚,他沒有睡覺,他坐在臺燈下不停的想要寫點什么。凌晨醒來的時候,穗穗看見一堆破碎的紙屑。卻不見了五陽。
她穿著睡衣跑到外面,清冷的風(fēng)吹著光禿的樹干,一下子就是冬天了。她看見慘淡的月光,蒼白的樣子,躲在云層后面。她看見前方的路,一望無際,沒有盡頭,干凈清晰,絕望卻忽然鋪天蓋地的襲來,侵蝕了她的眼眶。
她蹲在地上,終于忍不住哭了。
這是五陽第一次離開她,她一直坐在床上,她用被子把自己嚴(yán)嚴(yán)實實的包裹起來,卻還是不挺的發(fā)抖。幾十平米的房子,一下子變得空曠無邊。
那是第幾日,她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嘴唇干涸得厲害,她昏昏沉沉的下床卻一不小心被拌倒了。努力的睜開眼睛,她才發(fā)現(xiàn)那是五陽,他躺在地上,渾身散發(fā)著酒精的味道。她實在拖不動他,她把被子拽到地上,給他蓋上。她抱著他冰冷的身體,整夜整夜發(fā)呆。
她閉上眼睛,她覺得她渾身發(fā)燙,她知道她自己在發(fā)燒,可是她不想去量體溫。她想如果她和五陽就這樣死去,是不是就幸福了。
她恍恍惚惚的看著角落那把布滿灰塵的吉他,她仿佛又看見那位坐在地鐵通道里專著的唱歌的男孩,他低垂著頭,沒有人可以看見他的眼,可是他的悲傷卻那么顯而易見,在那么擁擠的人群里就那樣直直的傳入她的耳際。
過了那一夜,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睡在地上,五陽卻再次不見了。她甚至疑心那是一場夢。五陽是不是真的回來過,她不知道。可是,當(dāng)她打開抽屜,看見剩余的那點錢已經(jīng)不見蹤影,她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她發(fā)了瘋似的找到自己的手機,悲傷像上了隱的毒藥般把她侵蝕得沒有一點力量。她顫顫抖抖的撥打著他的電話號碼,才發(fā)現(xiàn),其實除了那個號碼,其實,她對他一無所知。她只是那么簡單的,全心全意的愛他。他不見了,她連一個尋他的地方都沒有。
他終究還是回來了,她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就像貪玩的孩子,玩累了總會回家的。
她在開門的瞬間緊緊的擁抱他,她說,你終于回來了。她以為他會對她微笑,她以為他還會像從前一般擁她入懷。但是,他推開了他。
你很煩。∷乖诘厣,睡眼松惺的看她,像看一個陌生人。她被他的眼神嚇壞了。她錯愕的站在房間中央。
愛情那座美麗的玻璃房子,終于沒有任何聲響的坍塌了。
她把廉價的化裝品裝入皮箱,她看見自己褪色的指甲油,看見自己枯黃的頭發(fā),看見自己縮水的衣服,蒼涼的笑。
不要走,請你留下來,我需要你。五陽擋在門口,語氣倔強,不容置疑。
說個理由,她淺淺的笑,眼淚卻在眼眶打轉(zhuǎn)。
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她又看見他的淚水,比她的更加迅速的滑落。她的堅定,她的決絕在瞬間又一次土崩瓦解了。他們再一次把對方嵌入骨髓。
五陽果然有段時間不和那幫朋友喝酒了,他把那把布滿灰塵的吉他擦了又擦。他說一切都要重頭再來。
我們重頭再來,好嗎?親愛的。他坐在陽臺上,輕輕的彈唱。
永遠(yuǎn)愛你。≡谖业纳。你讓我學(xué)會哭,卻學(xué)不會忘記。永遠(yuǎn)愛你啊!在我的生命里,我想學(xué)會逃避,卻逃不出孤寂。
穗穗在廚房切菜,她的心忽然變得潮濕起來。陽光投在窗臺那么安詳,一切都變得那么美好。她跑到陽臺吻他的臉。
她說,好,親愛的,我們重頭再來。
只是,我們,我們需要錢,現(xiàn)在,立刻,馬上!他的臉依然干凈美好,他的神情為難得沒有一點雜質(zhì)。你可以,可以再向家里要一筆錢嗎?這是最后一次,我保證。
她的手被他緊緊的握在掌心,他的掌心是那么溫暖。她留戀這樣的溫暖,她舍不得離開,她心甘情愿被他左右和奴役。
他們站在麥當(dāng)勞的門口,她說她想去吃一份小薯條。
還是不要了,他在她的臉上輕輕的撮了一口,你要吃薯條我回去做給你吃。
她被他拽著,一步三回頭的看著廣告牌上的薯條,心卻充溢著甜蜜的味道。
他們把取來的錢放在一只有兩把鎖的抽屜里,每人拿一把鑰匙。他們決定這一次一定要合理利用這筆錢。
那天早上,外面下了一場好大的雨。世界一片灰暗的頹廢。五陽說琴弦壞了,他們牽著手出去買琴弦。
在第一次相遇的地鐵口,五陽突然松開了她的手。
再一次轉(zhuǎn)身,穗穗慌亂的站在原地,她以為只是玩笑。只要她閉上眼,再次睜開五陽就會出現(xiàn)。她這樣不停的重復(fù),閉上,睜開,最后,眼淚落下來。
回到他們的小屋,她才發(fā)現(xiàn)這一次,五陽是真的離開了。他帶走了所有他的東西,包括他的那把吉他。她站在房間中央,很干裂的笑,笑得狂亂。她用手扯住自己的臉頰,臉上的肌肉卻還是沒有知覺的跳動。
五陽走的那天,拿走了所有的錢。
整個冬天都沒有下雪,每天都結(jié)很厚很白的冰花。懸掛在城市的各個墻角。穗穗穿著白色的羊毛衫,在麥當(dāng)勞的門口,她又看見了那副巨大的廣告,還有那份薯條。她忽然很傷悲,她忽然開始不懂五陽為什么要離開。她忽然想起五陽那天說的話,像一段幽默的小品。
第一次游走在午夜的街頭,寒風(fēng)刺骨,喧囂的城市,此時的安靜像脫離了一個世界。
然后,她看見他摟著一個嬌艷的女子。他額前的長發(fā)依舊遮住他的眼,他的悲傷和頹廢依舊讓人心疼。
五陽,回來吧?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樣說話。她的眼睛酸澀得有些疼痛。
他停在她的面前,冷漠的沉默。摟著那名女子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他喜歡對她說我愛你的,他喜歡對她說對不起的,可是,現(xiàn)在,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
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他說。最后,緩慢的離開。
穗穗傻傻的站在原地,她咯咯的笑了起來,耳邊響起砰,砰,砰的聲音。像有什么東西在不斷炸裂。悉悉碎碎的。
他一直比她先走,可是她一直不曾看見過他的背影,原來他的背影是如此蒼老。
她在他喝酒的地方,坐在在他坐過的地方,點了他常喝的酒,一杯,一杯,酒,原來是越喝越甜的東西,不象愛情,苦澀得后悔莫及。
五陽,你可以背叛,可以離開,但是請你不要說從來不曾愛過。
穗穗終于醉了,她飛舞著手中的酒瓶。在那個看似像五陽的男人頭上狠狠的砸下去。她看見紅色的液體,像一條艷麗的單色彩虹,從頭頂流到他白皙的脖子上。
她還在笑,笑聲倉皇不堪。一個耳光像閃電一樣甩過來,她被甩到柜臺上,左眼角的紫色像鮮花一樣蕩漾開來。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道紫色的傷痕像一塊胎跡一樣印在左邊眼角,像她的傷口那樣凜冽刺眼。
五月的校園里,開滿了白色的槐花。落下的花瓣像下了一場雪。被人踩在腳下,仿佛還能聽見它掙扎的哭喊。
外面的男孩抱著吉他在槐樹下唱,永遠(yuǎn)愛你!在我的生命里。你讓我學(xué)會哭,卻學(xué)不會忘記。永遠(yuǎn)愛你!在我的生命里。我想學(xué)會逃避,卻逃不出孤寂。
她站在鏡子前,慢慢的梳理她的長發(fā),她看見自己干涸的眼睛,依舊那么黑,那么清澈。她緩緩的把左邊的頭發(fā)梳下來,遮住半邊臉。這個春天來得有些突然,在我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相傳Y大有位長發(fā)美女,總是用頭發(fā)遮住她的左臉。
半年前,穗穗回家了。不久以后,她順利的回到了學(xué)校。她留了很長的長發(fā),很長的劉海,一直垂下來,遮住她的左臉。
學(xué)校和一個電視臺聯(lián)合主辦了一個活動,穗穗和同學(xué)一起坐地鐵去參加。在一個換乘車站,她聽見一個很熟悉的聲音,仿佛穿透了很久很久的從前,一下子跑到了她的眼前。她像第一次一樣站到他的面前,靜默的看他。
他的聲音沙啞了,他的面容蒼老了。他像一個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浪人。他的臉上再也找不到從前的純凈了。只是他的悲傷,還是那么容易在他的眉間糾纏。
她在他的帽子里扔下十元錢,轉(zhuǎn)身去趕下一趟地鐵。
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她了,她記得他離開的時候,他都不知道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留起的長發(fā)。
他欺騙過她,他傷害過她,他說他沒有愛過她。她的長發(fā)卻是一段不曾停歇的思念,她一直思念他,她為他留著她的長發(fā),她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可是她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即使有一個沒有愛了,只要她還愛著,她就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繼續(xù)挽留。哪怕這種方式不是在他的身邊選擇停駐。
地鐵里的風(fēng)很大,不斷揚起她左邊的發(fā),人們可以清晰的看見在她的左眼角有一塊紫色的花一樣的印記。卻很精致的美。
媽媽,阿姨在哭!穗穗聽見身邊的小朋友小聲的跟自己的媽媽說悄悄話。
她轉(zhuǎn)過臉,用手輕輕拭去左眼的淚水。
很久以前,穗穗就不會哭了。只是她的左眼總會沒有知覺的流淚,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
許多年以后,在一次宴會上,穗穗遇見了當(dāng)年叫她嫂子的一個朋友。他說五陽只要喝酒了就會哭著要她回來。
那一夜,穗穗的左眼一直一直的流淚,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