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天已放大亮。有人來門口敲門喊話:“起床,吃飯。”聽聲音是凌鋼。立偉從酣睡中驚醒,嘟囔著:“真他媽的吵,又是雞叫又是人吼的。”
余暉穿上衣服出了房間,院里已經站了十多個同學;ハ啻蛘泻,問早。老鄉(xiāng)李嬸早給大家打滿一缸水,有人已經開始洗漱,叮叮當當臉盆碰缸沿聲不絕于耳,老師叮囑:洗完臉的水要倒在另外一個缸里。這里缺水,要按照人家規(guī)矩辦省點用。
見余暉出來凌鋼問:“你們畫室室長呢?”
余暉說“還在床上,應該一會兒就起了。”
“哦,那你跟我去前院領早飯吧。”
“沒問題!”余暉痛快答應。
到了李嬸做飯的前院,原來這里比后院還熱鬧,有二三十個村民挑著水桶在排隊。余暉這才發(fā)現院角有一口水井,排到的村民自己搖木轆轤打水。見余暉和凌鋼出來,都好奇地扭頭看,就好像他倆是外星人。
李嬸早就給學生們熬好了小米粥,一笸籮白面饅頭熱騰騰地還在冒氣。咸菜疙瘩切成條盛了一大腕。土豆絲炒了一盆。
端著早餐,往后院走,有當地小孩跟在后面,被李嬸喝止住。
孩子應該是打水村民帶來的,臟兮兮地流個鼻涕啃著個熟土豆。余暉端個笸籮走在前面回頭問凌鋼:“是不是該給個饅頭?”
凌鋼說:“人家不像要飯的,別瞎給,回頭給你扣個不尊敬當地人的帽子。”
嚴格來說早餐對余暉是很有誘惑力的,要比學校食堂做得更農家,粥里滿是柴火味兒。余暉吃得很順口,貪婪的樣子很給李嬸長光。
李嬸嘴里一直在致歉:“這鄉(xiāng)下不比城里,沒啥好吃得,你們老師說能吃啥就吃啥。說你們晌午不回來吃飯,我已經給你們烙了餅,帶了晌午嚼。”
采風課,是由美術專業(yè)老師帶著踩點開始的。在村里、村外來回轉悠,引起村民好奇地觀望。余暉邊走邊覺得自己在被游街,因為他和立偉分別穿著一黑一白長款風衣,立偉則自我感覺良好,他覺得這打扮就如同《英雄本色》里阿榮和小馬哥,因此一直走在隊伍前面。
他有些擔心那些當地孩子會往自己黑風衣上丟石頭……其實,那些村里的小孩子比他還害怕,躲在家門院口探頭窺視這些穿戴與他們不同的城里人;有年齡相近的半大孩子,扛著柳條框傻站在街旁,投來無比羨慕的神情。
女生郭茵茵早上特意換了一件加長純棉紅格汗衫,敞個扣子,露出里面純白色羊絨毛衣,下擺完全蓋過牛仔褲的屁股,穿了一雙男孩子穿的高幫靴緊跟在余暉后;小聰穿了件駝色大翻領蝙蝠衫和董曉曼走在最后。今天董曉曼穿的是棉麻衫配著吊帶褲那打扮余暉覺得有些像假小子。還有人穿紅色運動服印著“中國”黑體白字的……與當地人那灰藍,灰黃色老襖一比簡直是時裝走秀。
兩個專業(yè)老師到是打扮平庸,一位穿著一件印有京京屠宰廠的藍色工作服。另一位穿了件老式拉鎖夾克。后來大家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穿著是不合適的,因為太不勁臟。
專業(yè)老師才不管這些裝扮,一路指引著各個景點,不斷地用兩個大拇指和食指交叉出取景框,地觀察著這個村子每個角落。村里除了黃乎乎地泥坯房子,還有牌坊,戲樓,街亭……雖已風殘破舊,但那結實勁兒,屹立個千百年恐怕都不倒;郭茵茵覺得當地人都是在看自己,干脆挺胸昂頭,唧唧嘎嘎地和小聰大聲說笑……為了在陌生環(huán)境強占自己的一席之地。
有上了年紀的老者拄個木棍發(fā)出疑問:“又過隊伍了?這是個什隊伍?那背地是什家伙?”有事先從村支書那里知道情況的給老人解釋說:“這寫是北京的娃娃,來咱這畫畫的。”
中午歇腳時,遇見一個抗柴禾的中年漢子,先遣老師見了立刻熱情起身去打招呼。原來他就是這個村子的支書。這次學校采風寫生事宜很多是他老人家協(xié)助給安排的。聽他們攀談似乎還有些親戚關系。支書的出現讓大家覺得心里踏實很多。支書很爽朗:“這些可都是京城的秀才啊!能來咱們村那是我們的光榮”
立偉和凌鋼作為學生代表,上前表示感謝。立偉說:“嗯,支書,您村兒很有文化氛圍啊,您看那牌坊,戲樓,街亭……還有我們住的那江南風格的招待所,都是文物級的建筑了。”他很會乘機溜須。
支書聽了很受用,竟然丟下柴禾抹抹手,熱情地和他倆握了握,他還興奮地介紹了村子里的歷史:
早年村子里有姓姚的人家,走西口發(fā)了財,回村里買地蓋房。后來買賣做大了,據說做到京城和江南。富綽的姚家在老院子后又加蓋了石房,也就大家落腳的鄉(xiāng)村招待所那個院子。這村子之所以叫望水村,是因為一直以來村里比較缺水。發(fā)了財的姚家不忘鄉(xiāng)親,找風水先生給指了幾個水眼打了深井。除了在自己家院子里打了一口井,還為村子里打了四眼井。說也奇怪,除了姚家自己的井,其他幾口給村子挖的井不是水苦,就是水少,有的干脆是口枯井。姚家放了話,他家院子里的井,村里的鄉(xiāng)親們每天上午都可以來打水,這一習慣延續(xù)至今。而那些街亭亭,戲樓、牌坊唔得也都是姚家做的善舉。
立偉覺得故事很傳奇追問:“那現在姚家人呢?”
“早沒了,有說是姚家后人去了太原,有說是去了北京,也有聽說是在臺灣,哎呦,年頭不可少了……”
老支書走了之后,專業(yè)老師布置速寫任務:每次歇腳半小時,同時畫速寫兩幅。對建筑,自然風景和人物都可作為模特。還叮囑,如果要畫村民一定要事先客氣地說好,人家愿意在畫,不能強拉硬拽引起糾紛。
余暉是帶著自己的寶貝日本亞西卡單反相機來的,每次在完成選景任務后,都拿相機瞄上一瞄,但很少按動快門。因為膠卷有限,有女生喊他讓他給拍照兩張,心里不舍,但還是答應了。即便是這樣省,傍晚回來時,相機讀數器上的數字告訴他,這相機里地膠片已所剩無幾。
余暉發(fā)現董曉曼一整天都跟在隊伍里,也沒怎么和同學說話。大家畫畫,他就一個人邊兒上坐著,顯得無聊而可憐。到是專業(yè)老師在布置完課題后找她搭幾句腔,而后那些搞藝術的老師們多數時候只顧找自己感興趣的石雕木刻。
看膠片不多,余暉決定這幾張拍給董曉曼。誰知剛對董曉曼一提照相,就被冷臉駁回“我不照”。余暉知道是她還在生氣,就低聲哀求“小曼姐,別生氣了。拍一張吧……”
“這破地方有什么可拍的?這光線能拍嗎?”
“能,我技術沒問題。”雖然嘴上是怎么說,但余暉心里也打起鼓。手里將光圈放到最大,端起來瞄了瞄。董曉曼也不理他,自顧自回了房。知到董曉曼是在和自己生氣,余暉決定找立偉幫忙。
還沒到晚飯的點兒,立偉在房間擺弄今天畫的速寫。余暉進來說:“給你丫也拍一張!”
立偉咧嘴說:“算你小子懂事……來,就在這門口來一張”立偉走到門口,皺眉叉臂地靠在門框上,凝望遠方。
“咔嚓”快門清脆地響了一聲。
“好了”余暉說。
“你丫拍了嗎?這雕著花門框和老銅門釘都照進來了嗎?”立偉問。
余暉一邊倒卷一邊回答“放心吧!都在呢!”。立偉“哦”了一聲,想轉身回屋。余暉攔住說:“哥們,你說咱們是不是也給小董老師拍一張?”
立偉砸吧下嘴,“算你懂事!還不趕緊去?”
“可這光線快不行了,再說,取個什么景兒啊?”立偉環(huán)顧下后院,一指北側的主樓說:“上樓臺!那上邊光線肯定夠,不夠你把相機放哪兒,用低速快門。讓她稍微堅持下別動,曝光準夠!”
“還是你有經驗,一起去找她,幫我拍。”余暉給他上綱上線。
立偉罵句“真他媽的笨!”但還是非常樂意地站在當院喊:“董老師!董老師!……董老師!”
“嘛呀!”董曉曼開門,見余暉和立偉在自己門口端著個相機在笑。“你倆又鬧什么妖蛾子?”
立偉指了指主樓的天臺,“想上去嗎?”董曉曼望了一眼那十幾米高的樓臺和瞭望亭,還是新奇地說“能讓上嗎?”誰也不知立偉什么時候已經對主樓勘察個清楚明晰,就聽他說“能!你看,那邊應該是樓梯口,沒有門,咱們爬上去看看風景。再說你就是老師,怎么不能呢?”
順窄樓梯,一氣兒爬上天臺。上面果然光亮很多,夕陽透過裊裊炊煙,照在三個人臉上如同鍍了圈金色光環(huán)。董曉曼從小就愛干凈,一回就換了件白色運動服,全身上下透著素雅。此刻站在顯得有些悲壯的西北殘陽下,她瞇眼遠眺……一陣帶著泥土味道的風迎面吹來,盡情拂弄著她散開的秀發(fā)。余暉乘機舉起相機,恰當地一個抓拍,將董曉曼和立偉一前一后印在底片。董曉曼這時不再拒絕,主動扶著瞭望亭擺動作,余暉說:“臉再扭一下,看鏡頭。”董曉曼擺弄下秀發(fā),用種溫柔的目光看著鏡頭。
“真不錯,就這樣!董老師可以做平面廣告模特了!”立偉一邊贊嘆一邊做動作指導“腿再往后點,身體往前探……唉對了!有感覺!”
咔嚓!一聲又是一張,立偉來奪相機說:“我來拍兩張”余暉歉意地笑笑:“沒膠卷了。”
“靠!”
余暉趕緊補過“沒事,我下去拿……馬上”。
“算了!”董曉曼攔住他,顯得掃興地說“不拍了,也要吃飯了,我們都下去吧。”
晚飯和昨晚剛來時基本一樣,大柴鍋里土豆燉著土雞,并多多地下了粉條。頭晚學生們爭搶農家菜時都對粉條恨之入骨,最先消滅了干凈。嘴里狂喊:“香!”。
為此李嬸今天多放了些,就為了讓學生們吃個夠。見大家把玉米餅搶了了空,李嬸覺得蹊蹺:難道城里比鄉(xiāng)下還吃不飽?
吃過農家飯,余暉想找立偉聊天,才發(fā)現那廝沒了蹤影。最后,在黑乎乎地樓臺,余暉看見有兩個黑影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余暉估計就在這兒呢!試著低聲喊了一句:“嘛呢?”那邊立刻分成兩個黑影兒,并傳來立偉的反問:“是暉子嗎?”余暉也不回答,摸索著往前湊:“還真是你,這是和誰跑上邊來了?”黑影確認了余暉的身份,又合在一起。并啪的傳出打火機翻蓋的脆聲,一個火苗搖擺著點燃了立偉嘴上的煙。借著點煙的功夫,余暉看見摟在立偉懷里的女孩正是小聰。
“你倆跑這干什么壞事呢?孫子,還不給我也來一根兒(煙)?”
立偉多少有些覺得是被好友威脅,但還是遞給給不太會抽煙的余暉一支《恒大》過濾嘴兒。一邊給余暉點煙,嘴里含含糊糊地說:“都是明晰的人,何必非挑明?”
在煙頭一明一暗的微光下,小聰依偎在立偉的懷里,如受驚的小鳥不敢做聲。這反倒另余暉顯得不自然起來,他覺得眼前黑影里的立偉和小聰都非常陌生。尤其是女孩,與以往那個小聰判若兩人。她不再是他們的朋友,而是立偉一個人的。這種感覺的轉變,在余暉的心里產生極大的失落。
余暉自嘲地說“看來,我是當電燈泡了,得,你們忙著。”
立偉干笑兩聲說:“唉,你丫什么時候能懂點事呢?”
真是掃興!余暉自覺無趣地轉身下樓,但還是不自覺地回頭望了望,立偉用黑色大風衣緊緊地裹著小聰弱小的身體,小聰踮著腳兩只手臂勾在立偉的脖子上。兩個黑影水乳膠融地又抱在一起。那種被拋棄的感覺到底是來自小聰?還是立偉?他說不清楚?傊欠N與生俱來的孤獨感又系上心頭。